【在憂鬱裡反覆浮沈的創傷倖存者】
「在預約催眠的時候,你期待經過這90分鐘後,會有什麼不一樣的變化?」
這是我在初次催眠裡一定會問的事情,
「這已經是我第三次憂鬱症發作了,醫生其實說我可能是焦慮症……
之前穩定服藥的時候,心情大概都可以慢慢平復下來,
第二次復發時,有預約心理諮商,每一次晤談都有些進展,
可是今年大概是疫情的關係,工作變得不太穩定,加上跟家人有些衝突,
一下子就讓我情緒跌落谷底……」
剛過三十歲的阿哲,坐在沙發上,頭低低的,說話聲音也有氣無力,
「我猜可能是有一些核心議題沒有在諮商晤談裡處理到,
想透過催眠來挖掘更深一層的自己,這樣或許就不會再次憂鬱復發了?」
在「創傷知情」中,許多焦慮、恐慌或憂鬱症的當事人,
事實上都是遭遇過童年創傷,甚至是性侵家暴等創傷事件下的倖存者,
他們可能依稀記得曾經發生過的慘烈經驗,也可能將這份記憶封印在潛意識裡,
如果前往身心科求助,醫師缺乏創傷知情的概念,
很容易就會只針對當事人的情緒困擾開設藥物,
於是有吃藥時心情就穩定下來,然而一旦停藥症狀就逐漸復發,
甚至有些人即使吃了藥,也無法緩解情緒症狀。
(藥物治療是完整療癒裡重要的一塊,所以我不鼓勵自行停藥,
該服用藥物或不服用,應該與醫生充分討論後決定)
聽完阿哲的期待,我並沒有預設他一定有什麼深層議題,
然而多年的實務經驗讓我可以肯定的是,
憂鬱症反覆復發,除了大腦血清素等生理因素外,
確實可能如他所說的,有一些過去在就診與諮商晤談裡尚未觸及的事件,
加上今年生活壓力變大,於是一口氣把最脆弱的地方都掀開來,
就好像是有個舊傷曾經獲得很好的照顧,
但在過度疲勞跟惡劣天氣的襲擊下,終於再次發作。
(延伸閱讀:催眠可以讓我的憂鬱症變好嗎?)
【運用隱喻支持當事人前進】
阿哲是個很有改變動力的當事人,然而在進入後,
我們都發現到潛意識裡好像有著些什麼,讓探索開始兜圈子,
「我覺得自己好像有種矛盾的聲音,一方面想要自己好起來,
另一方面又擔心會看到自己不想面對的真相,
所以心情似乎懸在半空中,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
「你有走過獨木橋嗎?」
我拋出一個讓他感到困惑的隱喻,
困惑技巧是艾瑞克森催眠中很重要的引導技術,透過讓阿哲感到困惑,
我想要陪伴他去感受跟穿越矛盾的心情。
「我以前曾經學過冒險教育,這是一種需要進行高空繩索活動的輔導方式」
獨木橋是冒險教育裡很常被擺在活動高潮的設計,
兩個探索者要在腰間繫上安全繩索,另外一端則牢牢握在隊友們手中,
探索者需要從巨大木頭柱子底端,踩著金屬階梯攀爬到八到十五公尺的高空上,
信任柱子下方的隊友們會牢牢緊握著安全繩索,
確保自己一路平安的從這根柱子,走到獨木橋中央,跟對向走過來的隊友,
在獨木橋中央側身而過,然後從雙雙安全垂降下來,
「你猜猜看,在這整個過程裡,哪一段最困難?」
「應該是放開緊抱著柱子的雙手,邁開步伐往前走的這一段路吧?」
我點點頭,「對,你覺得如果是自己好不容易爬上去了,
要放開柱子往前走的那個瞬間,心情會是什麼?」
「會有點焦慮跟不安……因為不知道自己真的可以嗎?我辦得到嗎?」
「大多數人都會覺得攀爬這一段是最容易的,很快就可以爬到獨木橋的起點,
可是當要放開雙手往前走時,即使腦袋知道隊友就在下方,
我聽得見隊友加油打氣的聲音、也感覺得到腰間繩索牢牢被牽在隊友手中,
可是心情仍然會隱隱不安……
多數人都會提到自己開始邁出步伐的關鍵。」
我看著專心注視自己的阿哲,「當在心中做了個決定,
開始可以把注意力從看著高空下的地面,轉移到前方的目標,
當可以把注意力從強風吹來的搖晃感,轉換到腳下穩穩踩著的獨木橋時,
當我開始調節呼吸,讓隊友加油打氣的聲音成為專注的背景,
雙腳似乎開始有了力氣,於是可以離開背後倚靠的柱子,往未知前進。」
【隱喻催眠的用意在於引發個人生命經驗】
當我說完獨木橋的隱喻故事時,反問阿哲聽見了什麼,
當看見他的呼吸跟坐姿都跟一開始有所不同,並表示自己的心情似乎變得沉靜時,
我明白他在剛剛這個短短的催眠裡,找到了繼續往潛意識深處探索的勇氣,
因此我們運用了另外一個聲音的隱喻技巧,
引導他去接觸那個可能尚未被探索過的核心議題,
最後抵達了小時候被家暴的經驗,
在這個經驗裡,我引導他成為自己的保護者,修復過往曾經遭受的不公平對待。
我在工作坊裡常說,隱喻催眠不是把自己想要傳遞的訊息藏在故事裡而已,
如果只是想透過隱喻「告訴」當事人該怎麼辦,這個故事將會成為伊索寓言,
越是資深的催眠師,越懂得順勢而為運用隱喻故事來引發當事人自發的生命經驗,
即使如此,我們通常無法預設拋出隱喻後,當事人會從中獲得什麼經驗,
隱喻催眠更像是催眠師與當事人一起改寫自己的生命劇本,
而不是催眠師聽完當事人的劇本後,拿過來批改完再還給他,
正因為雙方是共同創作者,所以隱喻催眠的核心更像是提供一份祝福與支持,
也像是一個送給當事人的禮物,當事人會如何收下、在何時打開,都是屬於他的決定。
【結合認知教育的價值澄清與支持技巧,會讓創傷變得比較容易穿越】
創傷治療一直都是心理治療領域中複雜而艱困的議題,
隱喻催眠並不一定可以完整而深度的「治療」這份創傷經驗,
然而用隱喻,確實可以加深催眠深度,並在過程中引導阿哲專注在生命資源上,
進而從心中長出面對自我的勇氣,甚至成為自己生命的守護者,
除此之外,我也會適時補充像是「容納之窗」的情緒調節理論,
幫助他明白自己為何會突然跌入憂鬱深淵,或是焦慮到渾身發抖,
容納之窗這個詞,本身也是一個隱喻,我常運用催眠的方式來訴說這個理論,
讓當事人除了在意識上可以理解情緒為何變化,也能真正在身體層次上經驗安穩與平靜。
在進行替創傷議題的當事人進行隱喻催眠時,
除了深度挖掘,我同時會考慮當事人是否已經被充分支持了?
在我們的會談關係中,是否已經建立起穩固的心理連結?
人在關係中才能獲得療癒,我明白隱喻催眠或任何一種療癒技巧,
都只是一種通往蛻變的工具,真正讓療癒得以發生的是我與當事人的真實相遇,
因此同理心與支持性技巧都很重要,
除此之外,我也會避免讓當事人再次於催眠情境中遭遇重大創傷,
這也是為何當阿哲回溯到家暴經驗後,我會引導他建立自我保護的心靈角色,
創傷治療的重要準則之一,就是唯有當事人一腳穩穩踩在現實跟有資源的土地上,
另外一腳才能踏進創傷或重大傷痛的催眠回溯裡,
有時難免會在這趟過程裡先進入了創傷經驗,
那麼下一步就是連結正向資源平衡身心反應。
(延伸閱讀:隱喻催眠對情緒困擾的幫助)
【隱喻催眠的多層次溝通,讓創傷療癒變得豐富而立體】
在阿哲最後一次來催眠的時候,我們透過隱喻深化了他一路上的學習,
因為他似乎有點擔心在經過這一段時間的催眠後,仍然可能會在未來幾年復發,
「你聽過一個人在街道上行走的故事嗎?」阿哲搖頭,
「有個人,打開家門走到街道上,一不小心跌進很深的洞裡,
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勉強從洞裡爬出來,
第二天,他打開家門走出去,又不小心跌到這個洞裡,
這一次他爬出來的速度比之前快多了,
第三天,他走出去的時候,遠遠就看到這個洞了,但還是不小心又掉進去,
不過這一次他很快就熟練得爬出來了,
第四天……」我看著他,等待著回應,
阿哲想了一下,「他繞過這個洞口?」
「是,也不是,這一次他走上了另一條路。」
我沒有解釋這故事的「寓意」,因為隱喻催眠從來不會解釋些什麼,
我們就這樣默默看著彼此,舒適地坐在椅子上,
沉浸在走著另一條不同道路的感受裡。
對我來說,隱喻催眠最有趣的地方是整個過程非常豐富:
由內容、細微用字遣詞的變化、語氣、音調、眼神、手勢跟許多不同細小元素,
一同形成高低跌宕的交響樂,在這過程中遠超過傳統催眠單純的放鬆體驗,
裡面可以有緊張、憤怒、淚水、笑聲,以及無聲的感動,一如真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