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諮商本身就具有價值判斷】
「這次來我覺得就像是試吃,吃了這個東西好吃,再決定要不要預約下一次。」
擔任主管的阿遠,第一次碰面時就開門見山的這麼說,
率領將近一百人的商戰部隊的他,覺得來諮商就是要追求效率。
「心理師我已經來談第三次了,到底還要多久才能從失戀的低潮裡走出來?」
剛過三十歲的小萍,發現本來論及婚嫁的男友愛上別的女人,
傷心欲絕的她被醫生診斷為憂鬱症,即使穩定服藥也來諮商,仍然很容易跌回悲傷裡。
「心理師你每次都很懂我的心情,
可是身旁的人都告訴我憂鬱就是想太多,你會不會只是在安慰我?」
四十多歲的小夢,是兩個孩子的媽,因為婆媳衝突來談話,
經常覺得我在諮商晤談中的回應,只是一種「安慰劑」,是為了鼓勵他所說的。
雖然在心理師訓練裡,很常聽到老師說:「心理師盡可能不要有價值判斷」
然而我很早就在晤談過程中,發現「價值中立」這件事情不僅很難做到,
更弔詭的是所有助人工作事實上都是一種「價值觀的介入」,
譬如說心理師(或靈性工作者)經常提到「愛自己」很重要,
這確實平衡了華人文化裡過度強調和諧、迴避衝突與自我犧牲的面向,
然而「愛自己」其實需要具備幾個重要條件:
有穩定經濟基礎、擁有能深刻理解自己的朋友、原生家庭成長經驗相對穩定……
懂得愛自己的人,通常需要有比較好的情緒調適能力,以及足夠的情緒覺察能力,
這些要不是在原生家庭與親友互動中,潛移默化學習來的,
要不就是花時間與金錢上課學到的,
對於某些人來說,生命經驗裡從來沒有人可以提供足夠深刻的「懂」,
甚至生活中光是為了工作、照顧伴侶及孩子、償還房貸、關心雙親…..就已經耗盡全力了,
這時候引導他們「愛自己」,往往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又或者太過於「唱高調」。
「不要急著解決問題」同樣是心理諮商中另外一個帶有中產階級意識的產物,
我身旁有些工程師朋友,在聊天的時候,常跟我分享個人的心得感想:
「工程師訓練就是在找出問題、找出解決方法克服問題、優化流程,
如果你告訴我不要急著解決問題,一切要慢慢來,我一定會抓狂!」
我曾服務過軍職體系的當事人,他們也表示長久以來的訓練跟生活,
就是不斷搜尋可能潛伏在環境裡的問題,提早發現提早解決,
「不要急」這三個字聽在耳中顯得很陌生。
【心理學需要長在社會文化的脈絡下,才有成長的空間】
我從大學就讀心理諮商本科系,後來更一路接觸許多靈性思想,
甚至也曾經長年接受諮商,如今也會在有需要時尋求療癒服務的協助,
所以我很肯定心理諮商這件事對自己跟當事人的幫助,
然而我確實也發現,有些當事人身處在相對有資源的環境之下,
可以與傳統心理諮商背後的社會階級思維無縫接軌,
然而有些人本身就處在一個資源匱乏的環境,對於心理學的語言過於陌生,
甚至也暫時還無法擁有心理諮商中所看重的「改變因子」,
這時候從心理學的角度進行晤談,很可能會發生「何不食肉糜」的荒謬結果。
我這幾年服務過不少因為伴侶、孩子或婆媳困擾而來求助的當事人,
非常深刻地見證到社會文化對女性的催眠功力,
即使是擁有碩士學位、具有高知識水平的女性,一旦進入妻子與母親的角色,
立刻面臨「婆婆認為我做得還不夠多」,
或是「害怕被人說自己是個失職母親」的焦慮裡,
有些出身於中南部傳統家庭的女性,高職時期就出來半工半讀,
先生與自己學歷相仿,婚後面臨的更是來自於大家庭的目光與要求,
我發現太快請他們「自我覺察」,她們經常會發展出更多的「自我檢討」,
在一個經常要針對女性挑錯的文化裡,自我認識有時會被理解成自我反省,
除此之外,太過建議她要傾聽自己的聲音、懂得愛自己,
也會與她正在經驗的生活處境產生激烈衝突。
在前陣子回藍海催眠研究機構受訓時,
老師提到我們身為療癒師,都相對享受了較充沛的資源,
有時候太習慣以「我」為出發點看世界,卻忘記世界不是繞著自己打轉的,
在關係、家庭與社會裡,有些人並沒有條件可以全然以「我」為出發點來安排生活,
這讓我想起過去學習後現代取向的治療理論時,
老師們很強調「個人即政治」的概念:我的想法、情感與生活選擇,
都反映出我所身處的社會裡,喜歡、強化哪些特質,討厭與禁止哪些特質,
因此個人的生活困境,不單純只是當事人自己的苦難,
走入會談室裡的當事人所遇到的難關,反映出來的是社會集體價值所帶來的影響。
【細膩走入當事人的生活環境,才能在真實生活的道路上有所前進】
回到心理諮商的晤談過程裡,增加對於社會文化脈絡的辨識度,
例如理解華人文化對女性角色所抱持的觀點,
會更容易理解女性當事人「不敢做自己」,可能具有很合乎現實的考慮,
而不單純只是「缺乏自信」的非理性信念,
若能瞭解男性在成長過程中往往被教導關閉情緒、硬撐起家庭責任的苦,
或許就會對於他們「拒絕溝通」的行為有很不一樣的解讀,
在心理諮商的文化脈絡中,強調以個人為思考重點、強調覺察與溝通,
對於習慣以關係為優先考量、習慣壓抑跟以行動來替代話語的某些人來說,
不一定可以帶來「心靈解放」,相反地可能會造成另外一層專業上的壓迫。
雖然心理諮商的本質仍然會把大多數的焦點放在當事人身上,
然而當我們可以擁有多一點的社會文化觀點,就可以更細膩的貼近當事人的掙扎與猶豫,
並且找到陪伴當事人重新理解自己的路徑,
這個靈活度其實仍然緊扣心理師養成訓練中的核心:
將每個人當成獨特的個體,細膩對待每一個人的生命經驗,
當我們可以跳脫自己在心理諮商養成過程裡的脈絡,
以及自身生命經驗所帶來的限制,(不少心理師也出身於中產階級)
才有機會真的好好說人話,而不是滿口心理學術語卻無法靠近當事人的「專家」。
除此之外,心理師除了專注在晤談室裡陪伴當事人之外,
透過書籍文章進行心理學概念推廣,鬆動社會集體價值,
參與社會運動好跟眾人一起改變對弱勢族群不利的政策,
經由演講、課程、公益活動來提供那些無法支付晤談費用的人們自我照顧的機會,
如果可以帶著社會文化的眼光來理解「人」,
身為心理師的我們,就有機會在個別談話之外,
思考如何透過不同的服務方式來改變社會,
雖然大幅度改變社會並不是心理專業的強項,
我也不覺得有必要撈過界勉強自己投入太過陌生的場域,
然而我從研究所開始,就一直思考著心理學與諮商如果對人確實有幫助,
那麼該如何站在心理專業的位置,陪伴當事人們去面對生命挑戰?
又可以如何貢獻一份心力,間接去促進不利於當事人們的社會文化情境有所改變?
投入心理諮商轉眼間已經快要十年了,我越來越看見會談室如果變成一個真空無菌空間,
那麼對一些當事人來說,其實很難真正把諮商中學到的事物移植到生活裡,
因為心理諮商將成為一個夢幻的溫室,
當事人只能來這裡取暖,卻無法長出承受現實寒風的能力!
身為心理師,當越來越能夠反思與看見自己所身處的社會文化框架,
除了自己可以跳脫之外,也會更懂得當事人之所以選擇留在框架裡的理由,
於是,在這份「懂」之中,真正的可能性或許就有機會被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