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感受到被愛之前,必得經驗孤悲】
言葉之庭是新海誠2014年的知名作品,
當初在預告片上有句動人台詞:在愛之前,我們感受到「孤悲」,
充分描繪出男女主角各自在生活中的困境與孤獨感:
男主角秋月孝雄為負擔家計必須打工養活自己,
一心想要成為製鞋匠的他,感覺自己與生活日常事物格格不入,
「每當下雨天時,我會蹺課,但規定只翹上午」
允許自己在雨天時,獲得一絲喘息與自我安靜時光的他,
在公園的涼亭下,認識了女主角雪野百香里,
雪野其實是孝雄學校的古文老師,但孝雄並不知情,
只覺得這個姐姐一大早就坐在涼亭裡喝啤酒配巧克力,充滿成熟大人的神秘感,
兩個人,各自為了無法訴說的理由,
在雨天的涼亭裡,安靜的,設法替自己的孤悲撐開內在空間…..
【看不見的傷,最痛】
雪野之所以總是在早上默默喝著啤酒配巧克力,
在電影劇情大概一半之後,觀眾才終於知道背後哀傷的理由:
「我之前除了啤酒跟巧克力之外,嚐不出其他食物的味道」
在電話中,她與前男友默默訴說自己的孤悲,
原來她並不是有酗酒問題,或是缺乏生活能力,
而是因為生命中的重大打擊,喪失了原有的味覺!
失去味覺的原因,在後來的劇情中有了意外的揭露,
雪野被一群高三女生惡意中傷、毀謗與攻擊,
導致內心受創,難以繼續擔任教職,只好申請停職在家休養。
(根據小說與漫畫更多的劇情線索來看,她其實是得了憂鬱症)
27歲的雪野,身為一名高中的古文老師,
怎麼會因為學生的中傷,搞得憂鬱症爆發,甚至喪失味覺?
這樣的人,豈不是太脆弱了嘛?甚至還大清早就開始在公園喝酒?
套句現代用語,或許有人會認為雪野根本是個「不適任」教師,
然而與雪野有過類似經驗的我,打從心底能夠體會她的「孤悲」從何而來,
在我進行教育實習的那一年裡,也曾經歷過與她頗為類似的遭遇。
身為實習教師的我,被分配到當時全校出名難搞的班級,
導師因為忙於行政事務,經常不在班上,班上秩序頗為混亂,
我雖然受過完整教育訓練,仍然算是一名菜鳥教師,
在缺乏原導師的支持跟教導下,根本難以管理三四十位精力旺盛的小鬼頭們,
雖然希望能夠好好經營與學生們的關係,但整個班級氣氛早已形成,
與其說我是這群小鬼頭的「老師」,倒不如說是他們可以抒發情緒的「大玩偶」。
那時候的我還困在高中被霸凌的創傷經驗裡,
許多現在回頭看,其實只是芝麻小事的麻煩,
例如全班吵成一團、跟別班同學發生糾紛,或是對我的一些惡作劇,
在當時帶來非常大的打擊,覺得大學四年的心理學跟教育訓練全然失效,
自己是否不適合擔任教職?這樣的我未來真的可以成為一名稱職的老師嗎?
更糟糕的是,後來原班導師竟聯合全班同學聯合寫了一封黑函給教務處!
雖然後來熟識我的主任們都知道這是惡意抹黑的行動,
當時的我對於踏入班上已經有了濃厚的陰影,
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想到要進入連實習伙伴去代課都想逃出來的班級,
打從心底希望今天是週日,可以倒在床上繼續睡覺,
就像是言葉之庭的雪野一樣,期待今天又是個下雨天,
能夠讓自己有合理的藉口,去公園的涼亭裡默默沈澱著複雜的情緒。
【心裡的傷,身體都知道】
無論是雪野因為女同學的中傷導致憂鬱症,或是我被小學生們搞得害怕進入班級裡,
這些內心創傷因為沒有顯現在肉體上,很容易被外人當成「軟弱」或「逃避」,
甚至連我們自己也會拿外人的標準來苛責自己,「我真的是不成熟的大人」,
然而這幾年在創傷治療的研究裡,逐漸從大腦跟神經傳導的角度切入,
讓我們得以明白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內心創傷不只會改變受創者的生理機制,
甚至會長期被身體所「自動記憶」著,以致於讓受創者出現「鑽牛角尖」,
或是一般人難以理解的「過度敏感」、「逃避現實」的行為。
在「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這本書裡,
作者用一個簡單的概念來比喻受創者的世界:
在大腦中的杏仁核就像是警鈴裝置,會自動對環境中可能的危險線索發出訊號,
前額葉則會將這些訊號跟現實情境進行更精緻的比對,做出合乎現實的反應,
然而受創者的大腦因為受到過往生命創傷經驗的影響,
使得前額葉的功能降低,杏仁核卻處於過度警覺的狀況,
這就像是廚房裡不斷因為濃煙竄出而警報大響,
廚師卻分不清楚這個濃煙是火災發生了,還是只是烹煮美味食物的霧氣飄出來?
對當時的我來説,理智上知道這些小學生的行為,一點殺傷力也沒有,
然而在潛意識的情感層面上,坐在那個教室裡的我,
只覺得好像退化成高中時,默默坐在教室裡忍受周圍同學言語霸凌的自己,
覺得自己待在一個失去控制的環境裡,甚至連身體也快要不屬於自己….
【陪伴,讓我們能找回邁出腳步的勇氣】
在言葉之庭裡,孝雄的陪伴與支持,讓雪野逐漸找回行動的勇氣,
在電影的最後,她抱著孝雄哭著說:「是你拯救了我!」
這句話,以受創者的心聲來説,可說是真切而不浮誇!
如果從創傷治療的概念,來拆解電影裡的「療癒元素」,
我們會發現雖然孝雄只是因為暗戀著雪野才採取了一些行動,
然而這些看似平淡的日常交談,卻藏著許多協助受創者的元素。
首先,孝雄提供了一個「有品質的陪伴」,
雖然孝雄不是心理師,但他能夠接納雪野看似奇怪的種種行為,
(大白天就蹺班喝酒,對多數人來説都不會覺得是個值得肯定的行為吧)
除此之外,他持續都會在下雨天出現,
這其實有一點像是諮商晤談講的「治療架構」,
對於飽受情緒壓力甚至創傷所苦的人來説,
經常更改晤談時間或頻率,往往會帶來更多的混亂。
「下雨天」這個巧合,巧妙的創造出一個讓彼此都會穩定碰面的契機,
而且,孝雄每次來,大多都是專注於創作上,
對雪野來説,這是一個「可預期」的行為,同樣有助於心情穩定。
隨著彼此關係逐漸親近,孝雄的自我揭露以及跟雪野的互動,
更是推動雪野能「重新用自己的雙腳行走」的關鍵,
例如當雪野因為孝雄的食物而找回味覺,開始學烹飪,
因為孝雄對鞋子的熱情而重新看見自己內在的渴望,
甚至因為孝雄要替她製作鞋子,而有溫柔的身體接觸….
(這段在電影中呈現得非常好,孝雄用非常恭敬的態度碰觸著雪野的雙腳)
透過視覺、味覺、觸覺等不同的方式,
雪野的注意力開始從內在的混亂中,回到了現實可碰觸、可感受的情境裡,
在創傷治療中,確實也需要運用一些方式,
協助受創者離開抽象的過去經驗,重新專注於現實情境裡,
(在催眠中也有許多這類的技術,能夠快速協助當事人穩定身心)
對雪野與我來説,「重新用自己的雙腳行走」不單單是文字上優美的比喻,
在現實生活裡更是別具重大的意義,意味著我們的前額葉功能開始恢復,
能夠在遇到與過往類似的失控情境時,迅速辨識過去與現在的差異,
協助自己驚恐的情緒平復下來!
【透過語言與文字,讓我們走上通往未來的道路】
在創傷治療初期,不見得有辦法仰賴大量的語言,
尤其當受創者反覆困在創傷經驗的訴說時,
如果心理師無法協助當事人回到平穩的狀態裡,
這樣的「說」不見得都能帶來實質的幫助,
然而「說」這件事仍然在復原過程中裡有著重要的意義,
因為唯有當我們能夠藉由語言或文字,重新「命名」當時的經驗,
並讓這些經驗轉化出新的意義時,
我們才得以從過去的陰影中離開,邁向心中渴望的美好未來。
這一點在言葉之庭裡,除了孝雄與雪野之間的交談,
新海誠還巧妙的運用了「古文」的力量,
在電影開頭,孝雄初次遇見雪野時,
雪野用中柿本人麻呂的古詩作為引子: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雨來,能留你在此」
在電影的最後,孝雄終於明白這句看似謎語的詩句出自於<萬葉集>,
並以麻呂原作的下半段作為回應: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即使天無雨,我亦留此地」
短短幾句話,卻清晰標示出彼此之間深刻的心靈觸動,
也展現出兩人心中堅韌的復原力,已足以承擔起現實環境的考驗。
在心理諮商的晤談中,心理師與當事人之間的交談,
往往也像是這樣,看起來只是在聊一些生活上的小事,
似乎與一般朋友間的交談無異,
然而從潛意識的角度來分析,真正有品質的晤談,
心理師的回應往往是根據某個特定理論,以及自身的療癒觀而來,
透過一點一滴的會心交流,逐漸建立起心靈上深刻的聯繫,
進而協助當事人能產生勇敢前行的力量,
在這過程中,無論心理師採用何種技術或技巧,
都是在透過語言與文字,協助受創者辨識、重構那些混亂的經驗,
脫下那雙不再適合自己的鞋子,換上一雙穿起來更舒服的鞋子。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即使天無雨,我亦留此地」
身為一位心理師,這句話說出我看待心理諮商的態度:
「諮商並不是在矯正人們心中的問題,而是如實看見眼前的人,
支持與陪伴每個來到眼前的人,能夠長出面對現實考驗的力量。」
不是有問題的人才來做諮商或催眠,而是我們能從中找回真實的自我,
只要你願意給自己一個改變的機會,我都願意在此與你真誠相會。
作為一位曾經與受創經驗搏鬥的人,這句話同樣說出了我面對生命的態度:
「在漫漫人生路上,無論面對我內外在的天賦,還是生命中的缺陷與遺憾,
我都願意如實的看著自己、陪著自己一路向前走去」
真實面對自己,是我一路行走至此,持續穿越過去創傷的方式,
也是我在諮商與催眠中,拿掉技術跟理論,仍能提供給伙伴們的一絲溫暖。
相信每個人都有與生俱來的自我療癒能力,
我們所需要做的,就是看見並接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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