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戲稱從專任心理師的身份,轉成為行動心理師,
也就是一般行業中所謂的「自由工作者」,叫做「走入江湖」,
江湖這個隱喻,或許可以看成是一個更為貼近真實社會的場域,
有別於在一般機構裡擔任專職時的穩定(卻也相對有許多限制),
江湖上,每個從事自由工作型態的心理師,都需要擁有自己的獨門功夫,
同時,也會因為自己的成長背景及專業訓練經驗,長出各自獨特的生存姿態。
隨著專業年資慢慢累積,有機會接觸到更多形形色色的同業與前輩,
對我來説,「競爭焦慮」是很真實的一件事:
前有各領域裡資深的前輩,後有別具創意的後起之秀,
七年級前段班這個年紀區塊的人,似乎在許多事情上都正好處於新舊交替的夾縫之中,
具有心理師身份的伙伴,我想無論資歷、年齡位於哪一個區塊,
只要是開始投入自由工作行列的伙伴,「焦慮」兩個字,是最常聽到的心情,
因為除了少數真的很資深、有名氣的心理師之外,
多數人仍處於一種「餓不死,但也還沒辦法活得很好」的狀態。
或許對一般民眾來説,一小時一千甚至兩三千元的個別晤談收費,
或是六小時收費兩千到四五千元的工作坊費用,已經屬於高薪階級,
然而扣除場地、事先的籌備時間、材料花費、交通成本……等支出,
對多數伙伴來説,其實不見得真的剩下多少,
就更別提為了能夠提供足夠晤談或課程品質,每年所累積的龐大進修費用了。
(很可能都是用萬元為計算單位的….)
我想,願意投入行動心理師行列的伙伴,多數都對這個職業懷有理想,
期待能夠讓心理資源不再只是服務擁有足夠資產的中上層階級,
而能真正讓心理諮商與心理學知識的好,能夠流動到更多有需要的人手中,
然而整個業界的生態結構,存在著重重的現實限制:
勞健保制度、相關法律規定、市場機制……有許多因素都成為實踐理想的阻礙,
於是,「挫折」,是第二個很常聽到同業伙伴流露的心聲。
原本期待成為行動心理師之後,可以去服務真正有需求的人,
然而卻發現能夠接觸到的民眾,仍然因為上述因素而有所限制,
原本以為投入行動之後,可以做更多「專業」的工作,
合作的單位卻不見得都能理解心理師的功能,而在合作上產生困難……
雖說行動心理師的自由度,已經遠遠超越專任心理師,
然而在更接近社會大眾的第一線上,衝擊與挫敗感同樣也變得非常高。
在「焦慮」與「挫敗」兩股情緒壓力的撞擊之下,
每個心理師都發展出各自不同的因應模式,
有些人一路跟隨著資深前輩學習,於是長出了在特定學派上的專業功力,
有些人擅長開設講座與團體,走上了講師與初級預防的生涯發展之路,
有些人擅長異業合作,開始從廣播節目、電視媒體或FB直播走出一片天,
有些人擅長文字,透過出書、部落格文章,建立起自己的專業傳承……
無論發展出什麼樣的模式,這些模式幾乎都不算是過去在學校裡受訓時,
我們所熟悉的那套「坐在晤談室裡,一對一與人心靈交流」的工作方式,
加上媒體、網路的發達,有越來越多種服務當事人的可能性出現,
當然,這也挑戰了我們對於心理師專業倫理的思考:
此刻,我們之所以選擇這樣的服務方式,
究竟是為了個人的生存?還是真的考慮到當事人的最佳福祉?
心理師是一門很特殊的行業,廣義來説,他與一般行業一樣,
有人付錢,有人提供專業的服務項目,一種單純的交易行為,
同時,因為服務的對象是「人」,服務內容具有「隱私性」與「脆弱性」,
於是在提供服務時,專業倫理需要時時放在心上,
以免一不留神,自己以為無害的行為,已經損及當事人的權益,
同時,也影響了一般社會大眾對於「心理師」這個職業的觀感與理解。
然而,究竟何謂「倫理」,卻又是很抽象的某種原則,而非具體明確的行動條文,
這也使得整個心理諮商工作型態的發展,因為受到時代快速變化的衝擊,
處於一個激烈變化,卻尚未有機會好好整理與沈澱的階段,
這樣的激烈變化,再加上心理諮商在台灣仍屬於「新興行業」,
政府與社會大眾都尚未對心理師產生足夠的認識,
心理師人數在這情況下每年仍持續大量增加,更增添了每個留在業界耕耘的伙伴心中的焦慮感。
「to be or not to be」是哈姆雷特中經典的名言,
其中一種文句詮釋的角度,認為這句話描繪出哈姆雷特採取行動前的兩難困境,
這句話或許某程度上也描繪出每個選擇繼續留在業界默默付出的伙伴,心中的兩難,
一方面我們自詡為專業的醫療人員,應該能夠透過貢獻自己的能力,獲得對等的穩定收入,
另一方面現實情況仍有諸多限制,正持續擠壓到自己的生存空間,
那麼,我是否該採取更有「創意」的作法,好打破現有的困境呢?
又或者我是否該與社會潮流妥協,透過新奇的技術或聳動的標題來設法增加自己的名氣呢?
甚至我是否該設法改變原有的晤談結構與方式,好提供真正符合民眾需求的晤談服務呢?
許多年前,曾經參與過某個關於「心理師架設部落格」的研究,
當時FB與部落格都不如現在這麼普及,卻已經開始有人意識到網路對心理諮商的衝擊,
如今網路諮商正逐漸發展中,線上課程也越來越熱門,
甚至有些心理師開始會在網路上回答個案的提問,或是透過直播來招攬生意……
對於某些心理師來説,唯有堅持傳統的工作方式,才是走在專業的「正途」之上,
對於某些心理師來説,只要能夠有效服務到當事人,就是心理專業的展現,
同時,無論我們做出什麼樣的行動與抉擇,
都仍免不了持續受到焦慮與挫敗這兩股情緒力道的撞擊與影響,
我們每一個宣稱是為了當事人福祉著想的行動,或許也都參雜著個人的私心,
根據最新版本的倫理原則,在晤談或提供心理學服務的過程中,
夾帶著個人私心或需求的小小滿足,這件事本身並不一定需要被苛責,
同時,如何清晰的知道,在我們所採取的行動中,仍然將當事人的需求放在第一位,
而非透過這些行動,剝奪當事人的權益,用來服務個人的私心,是一件重要的事。
寫到這裡,其實我想說的是,
多年前我曾認為諮商心理師是一份「神聖」的工作,
當時我很年輕,帶著滿腔「助人」的熱忱走上這條路,
如今,我很清楚的看見,心理師是一份「平凡」的工作,
心理師一樣是人,會擁有個人的七情六慾,同樣想有穩定的生活,
渴望能吃得好、睡得飽、讓自己與心愛的人可獲得未來的保障,
心理師一樣會有個人尚未化解的內在議題,也會有現今多數人都有的生存焦慮,
能夠誠實的面對這點,才能在投入自身的工作時,
不過度「神聖化」自己,進而忽略了各種人性對自身工作造成的影響。
同時,心理師確實是一份非常「特殊」的工作,這份工作最特殊之處在於我們需要擁抱孤獨,
縱使我們與其他人一樣具有各種需求,在投入工作時卻需要清楚看見自己有這份需要,
同時,不因這些內外在的需求,而做出過度干涉當事人自主性的決定,
我們無法用「我很厲害,治好了這個當事人」這種本位主義的態度來工作,
而需要對每個當事人的生命致上一份敬意,默默的在他們需要時提供映照與支持,
然後在該放手讓當事人長出自己時,勇敢的放下,退回幕後,成就當事人的成長。
專業上,心理師的工作狀態或許比較接近於上述這段的描繪,
然而為了生存,我們不見得都能百分百堅持這樣的工作模式,
我想,每個行業都存在著現實與理想之間的落差,
需要透過該行業的工作者們不斷從經驗中去修正,找到兩者之間的最適當平衡。
我其實想說的是,在找尋平衡的過程裡,或許會有所迷失、有所偏誤,
許多時候究竟怎麼做,可能也不見得有標準答案,
我們只能不斷的透過靜心觀照自己、尋求同儕的討論,
才能在這越加激烈的時代洪流裡,站穩自己的腳步,
不因生存而變相拍賣自身的專業,不因現實而拋棄當初的理想,
這是一個很不容易的決定,也是每個仍在心理諮商界耕耘的伙伴們,
每一天,都需要真實面對的挑戰。
心理師或許不是一個神聖的工作,卻絕對是一份有意義的工作,
因為這份工作總是推著我們往更深的內在走,
同時如同洋蔥一般的逐漸剝去我們慣有的層層偽裝,留下最真實的核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