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是擅長催眠的心理師,這輩子學過的治療理論可能將近30種,然而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是死守著學院知識的理論派,許多專業見解,除了源自於見證個案退變的歷程,很大一塊則是源於我對自身生命的反思。
因此我今天想跟你聊的是最近浮現的一個創傷經驗,以及我對這些經驗的反思與感受。
上週在群組裡,有伙伴提及韓劇《黑暗榮耀》,這是一部談霸凌與復仇的劇,上映時引發影評家們熱烈討論,我在群組裡有些羨慕的說:「我連第一集都看不完,因為太痛苦了,一直記憶閃現。」
記憶閃現是創傷治療的詞彙,意思是即使過去痛苦的記憶,會無法控制的持續浮現在腦海裡,越戰軍人會錯把國慶煙火當成敵軍來襲的轟炸聲,性侵當事人會把溫柔碰觸當成加害人要傷害自己,都跟記憶閃現有關。
看到這裡你可能猜想到了,我看不完《黑暗榮耀》的原因,正是因為許多畫面都讓我覺得,自己彷彿坐在高中教室裡,接受同學無止盡的嘲弄與攻擊。雖然我已經療癒這份創傷多年,然而韓劇裡強烈刺激的影像跟聲音,還是讓我無法法控制的記憶閃現。
高中時早上走進教室,桌上總是潑滿尿或不知名液體,上學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抹布把桌子擦乾淨,有時則要把黑板上大大的嘲笑字眼擦掉。
有時候蒸飯箱的便當會不見,或是已經確定打開的電源,到了中午卻發現沒有打開,只好每節上課前都記得去察看電源是否被切斷。
在課堂上如果因為老師的笑出聲音,可能會被丟紙團,所以有時候即使課堂氣氛很歡樂,我還是需要告訴自己要冷靜。
決定誰要回答問題的籤筒,裡面可能一半都是我的號碼,一堂課可能會連續回答三題,課本可能會被撕破,所以每天都要扛著沉重的書包回家。
我想現在任何一個輔導老師看到這段陳述,應該都會認定「這是霸凌」吧?但我那個年代裡還沒有這個詞彙可以用來描述這種現象,說是排擠好像太激烈,說是欺負似乎又沒有直接造成身體傷害。
因為沒有肉眼可見的任何傷口,所以老師跟我的父母也束手無策,上述現象變成佛地魔,成為那個「不能說出來的事」,老師如果在班上提倡同學要友愛,大家都會猛點頭,而我很早就知道這件事不能提,因為會被修理得更慘。
當我回憶起這些往事的時候,忽然明白為什麼我不太喜歡別人稱讚自己「你好努力」,雖然努力甚至是過度努力的完美主義,是我很明顯的特質,而且師長同儕總會欣賞我的認真。
然而我現在才終於明白,原來努力這件事,在潛意識裡會觸發我高中時強自忍耐,只能靠努力讀書來維持神智清醒的回憶,努力替我帶來非常耀眼的學業成績與成就,但我每努力一回,都彷彿在潛意識裡提醒自己:「你就是因為沒人喜歡,才需要這麼努力,你看那些同學,輕輕鬆鬆都有人喜歡。」
我一直到以自己的創傷史及療癒歷程為碩士論文主題時,才明白自己為何總是對學業成績有這麼高的焦慮,原來不只是害怕被父母叨念,更是努力拼成績,好用一張張考卷鍛造出防禦、壓抑內心恐懼的盾牌,是當時潛意識裡唯一知道的出路。
成績下滑對我來說是攸關生死的事情,我已經被班上同學欺侮跟嘲弄,若連成績這面盾牌也被奪走,我實在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如何保住最後一絲自我價值?現在我當然完全明白,也能相信,即使不這麼用力還是有人愛我,但當時的我卻很難這樣想,因為努力是我唯一可以證明自己還有價值的機會。
「你很努力」這四個字,既是一種稱讚,卻也如一把刀那樣的刺進心頭,喚醒我不得不努力的創傷倖存策略,如果可以選擇,我真心自己可以擺爛,但當時的我不敢推倒這道抵禦恐懼的牆。
現在回頭來看,我很早就選定創傷領域持續學習,是因為我很清楚知道身為邊緣人,身為一個與群體隔絕的人,內心有多麼不安、無助與焦慮,雖然我與個案們遭遇的創傷事件各有不同,情緒翻攪、漠視遭受的不公平對待,或是在人際互動裡沒來由的恐慌,卻是我們共有的經驗。
去年有個心理師朋友回饋我:「看你的文章,或是討論個案時,我發現你特別擅長把個案有苦難言的心情,很細膩有層次的說出來。有時候甚至個案可能都還說不太上來的東西,你居然會敏銳地察覺到,然後試著提出來討論。」
擁有這樣讓同儕稱羨的能力,我想是因為當年接觸心理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努力從所有課本裡,找到能訴說自身處境的語言。
霸凌、創傷的研究在我大學時都不如今日這麼蓬勃發展,我記得光是要簡單找到一個詞彙來訴說自己的處境,就已經是萬分困難的事情,當年我的情緒詞彙也不豐富,有時候想要跟朋友訴說自己的痛苦,竟找不到可以描繪的字。
因此我知道有苦說不出,明明身體有強烈感受卻一句話也表達不清楚的處境,會有多難受,即使有了語言,想跟他人傾訴時,又會羞愧地覺得這麼做等同於自己有問題,因為當年被霸凌時,甚至連老師都溫柔地請我要自我反省哪裡有問題。
記憶閃現、無法控制的情感解離與麻木、毒性羞愧……等到我從創傷治療的文獻裡認識這些詞彙時,已經是我開始成為心理師的事情了,甚至那時候連所謂的複雜性創傷(CPTSD)都還不流行,因此我努力了非常多年,才終於開始有語言能夠訴說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之所以想要書寫這篇文章,是因為持續深耕創傷領域後,我發現創傷經驗特別容易破壞個案對心理師的信任感,我服務的當事人大多是長年受到父母漠視、辱罵、毒打,甚至遭受到性騷擾、性侵害的人,要他們重新信任另一個人,真的很難,即使這個人是心理師亦然。
從我的個案身上,經常可以聽見這樣的心聲:
「我只想靠自己,依賴會使我軟弱」
「我都痛苦這麼多年了,早就不期待會好起來」
「我不想去面對這些回憶,過去早就過去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信任你,因為我連對自己都倍感懷疑」
「如果不會好,那我寧可維持現狀,也不要再次失望」
在我的臨床經驗與文獻閱讀中,因為創傷經驗帶來的負面預測,使這些個案中途選擇無預警結束諮商的比例非常高,然而這不只會讓創傷反應持續惡化,也會因為沒有機會透過與心理師建立互相信任的關係,造成潛意識裡的二次受創。
創傷治療的困難,便在於此。
我在創傷復原之路迂迴前行,記憶閃現、解離、羞愧感等症狀大概斷續歷經十年,才逐漸從生活裡消失,然而若是壓力太大,或是觀看《黑暗榮耀》這類情感刺激強烈的影集,仍然容易被再次喚起。
因此我知道,從認知自己受創,到願意尋求專業協助,再到開始培養信任感,學習調節不舒服的情緒,再到各種症狀的緩解,短則半年,長則數年,這絕非坊間部分另類療法所說的,可以輕鬆一次完成。
正因為過程漫長,有些人會對踏上療癒之路感到卻步,畢竟這當中需要投入時間、金錢,以及最重要的資源:信任與耐心,就如同另一部台灣影集《人選之人》中的亞靜,早已不對復原抱持希望。
然而如果你飽受情緒折磨、在關係中經常感到焦慮不安,或是長年受到憂鬱症、焦慮症等心理症狀籠罩,我想真誠地對你說:「這一次,我們不要算了,好不好?」
黑暗之所以可怕,是因為裡頭充滿未知,黑暗卻也並不可怕,因為總會有人願意跟你一起停駐於絕望裡,並肩同行。
我替自己命名為幽樹,正是以此記得自己並非什麼天選榮耀之人,我能累積出豐厚的專業理論知識與技巧,背後靠的是挑燈夜行裡的領會,以及努力解開自身封印中所得到的學習。
幽樹,象徵著在幽暗微光中陪伴你的大樹,在幽暗微光中,請讓我與你同行。
祝福你將黑暗化為生命中的光。
張義平(幽樹),現職為啟宗心理諮商所心理師、藍海催眠研究機構催眠授證講師與催眠師。對話式催眠創始人。除了提供心理諮商與催眠服務,熟悉的身心靈療癒方式有:13月亮曆法共時相談、原型卡生命藍圖解讀、塔羅牌、探索性牌卡與蛻變遊戲。
著有「潛意識自癒力–讓催眠心理學帶你創造美好生活」,以及「透視心靈原型卡–與74個潛意識裡的你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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